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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缺乏经验的世界 (第4/4页)

繁星。他的嘴啊,那品尝滋味的嘴,会是什么滋味。女人忧伤的灵魂渴望与它作伴。然而,此后女人必须为自己的名字故作矜持。女人掉入自制的夹缝。圆脸姑娘的介入使气氛不如女人意。火车铿锵向前,她不断干扰女人恬不知耻的幻想,阻碍女人对他的试探与撩拨。女人同时又对她心怀感激,她使女人得以展示“作家”的身份,卑微心态由于她的崇敬而骤显尊严,这正是女人欲向他呈现的。女人告诉圆脸姑娘,女人刚出了一本书,叫《缺乏经验的世界》,明天下午在书城签名售书。女人问他是否有空来看看,他斜嘴一笑,说恐怕没有时间。女人横下心问这么小就找女朋友了?他也不客气,说当然,年纪不小了。女人在自己的脑子里翻了一个跟头,问她也是运动员么。他说花样游泳。女人想到花样年华。毫无疑问,那是一条美人鱼,腰柔臀美,波光粼粼,清水出芙蓉。女人又无话可说了。他将蓝瓶饮料喝得见了底,空瓶在他手中顺时针转了一圈,滑进垃圾桶。

    看他那天使般光芒四射的脸,教女人如何舍得坏了他?

    在白衣少年面前,女人越发感觉经验的堕落。经验与女人相连,比政治和哲学与女人结合更令人戒备。它们掩盖了女人身上天然的气味,那种小鸟依人鸟性十足的女子,冷不防就能把你身边的东西夺了去。她们就像动物界的母羚羊、母斑马、母梅花鹿,以及那些具备水汪汪性质的柔顺眼睛的物种,在被强食和被保护之间,没心没肺地生儿育女,传宗接代。回到女人自己的问题上,女人既已为经验所困,将何以为继?女人是否该摒弃经验,赤心无为?颇耐经验并非海绵吸收的水,可以拧干,它渗透,完全控制了女人的思想,女人惟有掩饰经验,在rou身蓬勃的动物界,真诚地使诈。

    有经验的女人内心兵荒马乱,年少的他却是越发从容。女人把自己想成一只闭合坚贞的蚝,当她袒露内心嫩滑的羞涩,却发现她不过是遭遇了一名食客,耻辱感从脚底爬上来,像跳蚤那样东咬西叮,令她瞬间体无完肤。倘若对面是个中年雄性,她与他的气息间便会有天然的默契,无需拐弯抹角的投石问路,无需故作单纯地掩饰经验,她可以直接夸他长得很帅,很性感。她和他开玩笑,智趣毕现,旗鼓相当,顺其自然地要了他的电话号码,之后的故事,不难想象。

    火车将在二十分钟后到达。女人的心里仿佛战争后方的医院,嘈杂无章。走廊里脚步声零乱焦灼,大呼小叫声急促紧张。车轮滚滚炮声隆隆的背景下,抬进来一具血rou模糊躯体。那是爱情,伤残的爱情失血,昏迷不醒,脑海里留着经验的弹片…他在死去,他在求生,气息微弱却不失顽强…女人期盼自己的双手派上用场,把自己的血液献给爱情的躯体…把一切都给他…抛开可耻的欲望,取出经验的弹片…把自己的生命拿去,救活他!

    写本书能挣多少钱?他对女人说话。他的眼睛也对女人说话。黑夜,点缀星光。月桂树迷蒙的影子。女人走出嘈杂的医院,望着他。生机勃勃的春天,人面桃花,诱惑她,怂恿她去坏了他。她满脑子落红飞舞。

    女人这么说道,书是按版税计算,目前为止,拿得最多的书是德文版,两万欧元。女人略有夸张,但不过分。女人望着他的手机,如何才能显示女人的来电。他轻“哦”一声,令女人瞬间看低自己。使用“作家”身份,已自溃败,倘又添上金钱的筹码,只剩yin贱与庸俗。圆脸姑娘在十分之一秒内将两万欧元换算成人民币,惊羡的神态将女人几欲趴下的自信提起来,女人原地端坐,暗自消化沮丧,直到卖报的列车员打散心头郁结的东西。作为掩饰,买了一份报纸,迅速翻完扔进垃圾桶。终点越来越近。他的手机滑到女人的面前。他撒手不管。女人想,他在暗示什么?我该怎么做?拿起它拨自己的手机号?假装欣赏它,再随意问他的电话号码?躁动中的女人沉默软弱,最终以虚假的矜持败在圆脸姑娘面前。

    女人像作家那样凝神沉思,脑子里却是他的身体他的脸。渴望变成一只苹果进入他的嘴里,化作项链在他的胸前贴伏,哪怕如微小的尘埃,也只愿落上他的肌肤。他略带背井离乡的忧伤,与北方人对南方的不适应。女人想,请把你的生活,身体和爱情交给我,让我来照顾它们。让我赤诚,回到十八岁,除了内心的爱,不再有别的世界。永远不要经验,这个人生阴暗腐朽的潜在。

    你们的名字是不是也像运动员?比如刘翔,他跨栏时双臂就像翅膀。女人看见自己仍在努力,老男人对小女孩那样不动声色。他笑着摇头,并捡回手机,做下车的准备。而女人,毫无收获的渔夫,却不情愿收网,内心绝望如孤岛。他的动作缓慢粘滞,他讲了她母亲的一个梦,那便是他名字的由来。女人的脑子完全坏了,听不清他说什么,只看见他说什么的样子。

    此刻,女人试图将他的模样作一次彻底的描述,他清晰的影像投射女人心,竟产生一种割裂的疼。女人永远不可能讲述他的样子了。他既单纯又深不可测,似乎洞察女人的内心,知晓女人的尴尬,总在女人沉默放弃时挑起话题。他问女人每天写多少字,喜欢什么运动,是否抽烟喝酒。花开热烈偏无声响,他笑容里有一种内敛的绚烂,显示混浊雄性拼了命也演不出来的干净。火车临近终点时产生的美好气氛使女人心涌悲凉,女人无法卸去经验的行李,还须提防丢失。他在枝头,女人在飘零。女人飞不上他的枝头。每一种找他要电话号码的方式都将显现丑陋的痕迹,毫无疑问将成为圆脸姑娘的见闻笑柄,败露了企图,坍塌了尊严。

    女人陡生厌恶:圆脸姑娘的存在比女人的欲望更为可耻。

    火车一停,即如丧钟敲响,女人的灵魂立刻披上死灰的外衣。女人望了他一眼,神色悲哀。他像牧师手里的圣经,缓慢地合上了打开的表情,留下神色黯然的封面。女人被巨大的惆怅击中,头沉得更低,瞬间又恍然抬头,错愕无助。人们仿佛从地里长出来,纷纷直立,拥挤了过道,他们将像水流向四面八方,无一滴存入记忆的容器。他如水草一样缠住女人的双腿,女人无法动弹。女人窒息,挣扎,捕捉最后的希望。女人看着和他交叉的脚,并排、默契。女人的白蝴蝶结高跟鞋,在他的NIKE运动鞋中间,弱不禁风。

    过道渐渐空了。他缩回双脚,穿上外套。

    圆脸姑娘尾随而起,夹在女人和他之间。

    他回头望女人。女人回头望他们坐过的地方。

    有缘再见了啊!他挥动女人已经爱上的手。

    再见了!魂消魄散的女人回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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