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光流年_第三十三章 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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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第三十三章 (第4/4页)

肥料往土地里挑送,以改新地的土性,增大地力,让粮食有些收成,就把他放在树荫下耍着,边上点了艾棵。可待天黑回来,艾棵燃烧完了,孩娃满身都叮满蚊子,无论如何赶它不散,等一一把那蚊子拍死赶走,孩娃已满身青肿,活活被蚊子咬死去了。

    可这一年,生土成了熟土,田里的粮食已近了六年前的收成,家家都把缸、罐满了。从春天到秋天,又到了隆冬,村里人全吃新土粮食,以为完全可以抗了喉症,却又发现四人喉疼。冬天时候,农闲都猫在家里,坐吃站喝,那四个喉症死了一个。到了下月,又死了一个。冬将尽时,有天早晨忽然奇冷,倒春寒的大风刮了一天一夜。第二天风停树静,另两个喉症也都死了。最大的三十七岁。埋人时算了一下,一个二百人的村落,冬天死了四个,全年死了九个,统共才生六个。且在树叶发时,又有了三个喉疼症害将起来。村里人口比起往年有减无增。减了的是村里媳妇几年前逃了十余,增了的是坟地堆起的新生蘑菇一样的坟墓。因此村人们就开始疑怀,改地换土并不能使人真的活过四十,人们依然是短寿得骇人,就都在春暧花开将要来时心寒起来,想到了为换地累死的蓝姓的长寿,为换土司马桃花和蓝四十的作为,还有那十几个跟外头四十或五十岁的半生光棍私奔了的姑娘媳妇,还有一次又一次去卖的人皮。至尾也就明了,这些年换土的劳作,正如人在坟墓里拿头去撞那墓门一样,愈是用力,愈是死得快捷。埋完了那两个蓝姓、杜姓的喉症病人,一村人都坐在坟地边的梯田地里,望那褐色的土地,绵延无边地延伸到远处,新土的气味渐渐被草木灰和植物肥料的味儿冲淡下来,麦苗的青棵味清晰地在梯田地里荡漾。日光把那青的褐的气息,一律晒成暖红的颜色,村人们就这么闻着半青半褐又泛着亮光的耙耧山脉的味道,看着一月一月,一季一季如雨落草发样迅速增长的坟头,忽然地灵醒,除了村长蓝百岁,已经没有了三十六岁以上的人。三十五岁,已经算是近年的高寿,就都被死亡慌得不敢说话。就那么死默默地长久坐着,到日将落时,不得不往村里走了,就有人想起了村长蓝百岁和他的女儿们,整整一个冬天,似乎已经没有出过大门,没有在村里露过脸了,连一天死了两个三十四岁的村人,下葬时有女人帮着抬棺,蓝百岁作为村长,却也不曾出现一下。问司马蓝说,你丈人哩?走在落日中的司马蓝,手里提了捆棺的麻绳,肩上扛了抬棺的柳棍,他不回头,不摆头,也不看那问话的人,就冷冷的说:

    “他还有脸出来见人?”

    就都说该去他家问上一声,他不是在几年前说过换土后村人不能长寿他就在村里树上吊死吗?就都回村去了蓝家。看见蓝四十像她母亲一样,坐在灶前烧火做饭,而村长蓝百岁,却躺在床上,除了还有流淌泪水的力气,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动哩。实在说来,他已经瘦得没有点滴形状,像一把沤腐了的骨头的病人盖在被里。村人问了他的女儿,才知道他在冬天来时,早已开始了喉疼,半月后就滴水不能饮了。村人在那床前站到日光尽净,在他的脸上看见了一层暗黑的死色。都知道他将不久于世了,连一丝说话的气力也没了,就都又扛着抬杠,提着麻绳走出了蓝家。

    司马蓝走在最后。待村人都从那床边去时,他往床前站了。

    “我和四十说了,开春我俩成亲。”

    蓝百岁不看司马蓝,把头扭在床里,极费力地点了一下头。

    “你这样活着也是受罪,”司马蓝把自己提的那根捆棺材的麻绳放在他的枕头边上“你死了让我当村长吧,我知道该咋样让村人活过四十岁哩。”

    蓝百岁看了一眼麻绳,又有泪浸流出来。

    司马蓝没有再和蓝百岁说一句话儿,跟在村人后边走了出来。

    这一年司马蓝十九周岁,成了一个顶天的人哩。

    来日早晨,村里漫下一场大雾,深厚深厚,粘稠如白色的面糊,你伸手一抓,手里就捏下一把雾水。山脉和新地在雾中隐退了,眼前的梁道、沟壑、林地,都在雾中丢失得没有踪迹。三姓村被雾结结实实封压在山腰,如一块大的破衣烂衫,湿溜溜地贴在初春的地上。司马蓝拉开屋门,感到身子趔了一下,雾就叮叮咚咚劈着他的身子,泄进了他家房里,翻到了司马鹿和司马虎睡的床上。大雾,司马蓝说,今儿准是个好天气呢。从院落里走出来,抬头朝天空窥望时,看见从对面雾中挤出一个人来,头发上有许多灰白白的水珠,急忙忙到他面前说:

    “司马蓝哥,我爹死了。”

    他咚的一下惊住:

    “你说啥?”

    “我爹昨夜里死啦。”

    雾在村街上仍如水一样平淡缓慢地流着,微细的哗哗啦啦白鳞鳞的有波有狼,从头顶新发的树叶上坠下,滴在司马蓝的头上轰然炸开。骤然之间,他对村长蓝百岁油然地生出了一些敬意,想他到底还是如他说的那样做了。村长的死,倒真的证明了这满山遍野的翻地换土,是不能救了村人的命哩。就是说,村人想活过四十,就得去做别的事情。就是说,年过十九的司马蓝,不去做别的延年的事情,他就算已经活了半生,死已经开始向他迎面扑来。盯着面前那张丰润白净却再也没有多少朝气的脸,和她水淋淋油黑的头发,他身上哐咚哐咚哆嗦几下,问有棺材没有?她说有。

    他说:“四十,你回家守着去吧。”

    她立住没动。

    他就车转身子,冲撞着大雾向村街西端走去,边走边唤:

    “村长死啦——女人缝衣,男人们挖墓,该干啥干啥啦——”

    “村长死啦——以后都听我的——女人们缝衣,男人们挖墓,都起床该干啥干啥——”

    “村长死啦——以后我就是三姓村的村长啦——女人们缝衣,男人们挖墓,该干啥干啥,各家各户都快起床啦——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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