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世同堂_58 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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活问题。自从留声机没人再听,外婆的法币丢掉之后,他不单失了业,而且受到饥寒的威胁。他久想作个小生意,可是一来没有资本,二来对什么都外行,他不肯冒险去借钱作生意,万一舍了本儿,他怎么办呢?他是外婆养大的,知道谨慎小心。可是,闲着又没法儿得到吃食,他着急。半夜里听到外婆的长吁短叹,他往往蒙上头偷偷的落泪。他对不起外婆,外婆白养起他来,外婆只养大了一个废物!

    他想不到去计算,或探听,丁约翰空手抓饼,不跑一步路,不动一个手指,干赚多少钱。他只觉得应该感激约翰。约翰有个上帝,所以约翰应当发财。长顺也得到了个上帝,便是丁约翰!他须一秉忠心的去作,一个铜板的诡病不能有,一点也不偷懒,好对起外婆与新来的上帝!

    长顺忙了起来。一黑早他便起来,到早市上去收买破布烂纸,把它们背了回来。那些破烂的本身虽然没有很大的分量,可是上面的泥污增加了它们的斤两,他咬着牙背负它们,非至万不得已,决不雇车,他的汗湿透了他的衣裤。他可是毫无怨言,这是求生之道,这也是孝敬外婆的最好的表示。

    把东西死扯活掖的弄到家中,他须在地上蹲好大半天才能直起腰来。他本当到床上躺一会儿,可是他不肯,他不能教外婆看出他已筋疲力尽,而招她伤心。

    这些破东西,每一片段都有它特立独行的味道;合在一起,那味道便无可形容,而永远使人恶心要吐。因此,长顺不许外婆动手,而由他自己作第一遍的整理。他晓得外婆爱干净。

    第一,他须用根棍子敲打它们一遍,把浮土打起来。第二,他再逐一的捡起来,抖一抖,抖去沙土,也顺手儿看看,哪一块上的污垢是非过水不能去掉的。第三,他须把应洗刷的浸在头号的大瓦盆里。第四,把脏布都浸透,他再另用一大盆清水,刷洗它们。而后,第五,他把大块的小块的,长的短的,年龄可是都差不多的,搭在绳索上,把它们晒干。

    这打土与抖土的工作,使四号的小院子马上变成一座沙阵,对面不见人,象有几匹野马同时在土窝里打滚似的。灰土遮住了一切,连屋脊上门楼上都沙雾迷茫,把檐下的麻雀都害得不住的咳嗽而搬了家。这沙阵不单浓厚,而且腥臭,连隔壁的李四大妈的鼻子都怀疑了自己,一劲儿往四处探索,而断定不了到底那是什么味道。打完一阵,细的灰沙极其逍遥自在的在空中摇荡,而后找好了地方,落在人的头发上,眉毛上,脖领里,饭碗上,衣缝中,使大家证明自己的确是"尘世间"的人物。等灰土全慢慢的落下去,长顺用棍子抽打抽打自己的身上,马上院中就又起了一座规模较小,而照样恼人的,灰阵。他的牙上都满是细——可是并非不臭——的沙子。

    马老太太,因为喜欢干净,实在受不住外孙这样天天设摆迷魂阵。她把门窗都堵得严严的,可是臭灰依然落在她的头上,眉上,衣服上,与一切家具上。可是,她不能拦阻外孙,更不肯责备他。他的确是要强,为养活她才起早睡晚的作这个脏臭的营生。她只好用手帕把头包起来,随手的擦抹桌凳。听着外孙抖完了那些脏布,她赶快扯下来头上的手帕,免得教外孙看见而多心。

    小崔太太当然也躲不开这个灾难,她可是也一声不出。她这些日子的生活费是长顺给她弄来的。她只能感激他,不能因为一些臭灰沙而说闲话。金钱而外,她需要安慰与爱护,而马老太太与长顺是无微不至的体贴她,帮助她。她睁开眼,世上已没有一个亲人。她虽有个亲哥哥,可是他不大要强。他什么事都作,只是不作好事。假若他知道了她每月能由高亦陀那里领十块钱,他必会来挤去三四块;他只认识钱,不管什么叫同胞手足。近来,她听说,他已经给日本人作了事。她恨日本人,日本人无缘无故的砍去了她丈夫的头。因此,她更不愿意和给日本人作事的哥哥有什么来往。兄妹既断绝了往来,她的世界上只剩了她自己,假若没有马老太太与长顺,她实在不晓得自己怎么活下去。不,她决定不能嫌憎那些臭灰。反之,她须帮助长顺去工作。长顺给她工钱呢,她接着;不给呢,也没多大关系。

    在小崔被李四爷抬埋了以后,她病了一大场。她不吃不喝,而只一天到晚的昏睡,有时候发高烧。在发烧的时节,她喊叫小崔,或破口骂日本人。烧过去了一阵,她老实了,鼻翅扇动着,昏昏的睡去。马老太太,在小崔活着的时候,并不和小崔太太怎样亲近,一来是因为小崔好骂人,她听不惯;二来是小崔夫妇总算是一家人,而她自己不过是个老寡妇,也不便多管闲事。及至小崔太太也忽然的变成寡妇,马老太太很自然的把同情心不折不扣的都拿出来。她时时的过来,给小崔太太倒碗开水,或端过一点粥来,在小崔太太乱嚷乱叫的时节,老太太必定过来拉着病人的手。赶到她闹得太凶了,老太太才把李四妈请过来商议办法。等她昏昏的睡去,老太太还不时的到窗外,听一听动静。此外,老太太还和李四妈把两个人所有的医药知识凑在一处,斟酌点草药或偏方,给小崔太太吃。

    时间,偏方,与情义,慢慢的把小崔太太治好。她还忘不了小崔,但是时间把小崔与她界划得十分清楚了,小崔已死,她还活着——而且还须活下去。

    在她刚刚能走路的时候,她力逼着李四大爷带她去看看小崔的坟。穿上孝袍,拿着二角钱的烧纸,她滴着泪,象一头刚会走路的羊羔似的跟在四大爷的后边,泪由家中一直滴到先农坛的西边。在坟上,她哭得死去活来。

    泪洒净了,她开始注意到吃饭喝水和其他的日常琐事。她的身体本来不坏,所以恢复得相当的快。由李四妈陪伴着,她穿着孝衣,在各家门口给帮过她忙与钱的邻居都道了谢。这使她又来到世界上,承认了自己是要继续活下去的。

    李四爷和孙七,长顺,给募的那点钱,并没用完,老人对着孙七与长顺,把余款交给了她。长顺儿又每月由高亦陀那里给她领十元的"救济费"。她一时不至于挨饿受冻。

    慢慢的,她把屋子整理得干干净净,不再象小崔活着的时候那么乱七八糟了。她开始明白马老太太为什么那样的喜清洁——马老太太是寡妇,喜清洁会使寡妇有点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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