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先勇短篇作品_黑虹 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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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黑虹 (第4/5页)

    我会这般悲伤,

    有一个旧日的故事,

    在心中念念不忘;

    晚风料峭而幽回,

    静静吹过莱茵。

    夕阳的光辉染红,

    染红了山顶——

    歌声飘着,浮着,有些微颤抖,轻轻的、幽幽的——

    ——是了,是了,就是那首《萝——萝累娜》,唉,《萝累娜》!

    她坐了起来,仔细的听着,有一点隐痛从她心窝里慢慢地爬了出来,渐渐扩大,变成了一阵轻微的颤抖,抖,抖得全身都开始发痒发麻,泪水突地挤进了她的眼眶里,愈涌愈多,从她眼角流了下来。

    好多年好多年没有这样感觉过了,压在心底里的这份哀伤好像被日子磨得消沉了似的,让这阵微微颤抖的歌声慢慢撬,慢慢挤,又泻了出来,涌进嘴巴里,溜酸溜酸,甜沁沁的,柔得很,柔得发溶,柔化了,柔得软绵绵的,软进发根子里去。泪水一直流,流得舒服极了,好畅快,一滴、一滴,热热痒痒的流到颈子里去。

    白影子在黑树林里慢慢的浮动着,一隐、一现——

    晚风料峭而幽回,

    静静吹过莱茵。

    ——唉,太悲了些,《萝累娜》。

    那么久,那么远,埋得那么深,恍恍惚惚,竟隔了几十年似的,才不过是二十七八岁,耿素棠觉得好像老得不懂得回忆了。是日子,是这些日子把人磨得麻木了。远远的那些声音,远远的那些事情,仿仿佛佛的人影子,都随着这远远的歌声在转,在动——

    一现一隐,白影子、黑影子,交叉着,交叉着。

    ——哎,小弟。

    她又看见一双忧伤的眼睛在凝视着她了,深深的,柔柔的——

    她为什么叫他小弟,她有点记不得了,在班上她总觉得他比她小,她喜欢他,当他弟弟。

    就是那一夜晚,在公园里,也是这么一个温温湿湿的三月天,也有这么一钩弯弯细细的小月亮。

    “我以后不想见你了。”小弟忽然对她说,他们两人站在亭子里。

    她望着他,她不懂。

    “你不懂得我!”他抬起头来,两腮通红。

    她看到一双柔得使人心都发软的眼睛。

    他回头走了,她追了上去,握住了他的手,两个人相对站着,好久好久都没有话说。

    那时有人在唱《萝累娜》,就是这首听得人心酸的《萝累娜》。

    染红了山顶——

    白影子愈走愈远了,渐渐模糊,渐渐消失在黑色的树影里。

    ——染灯——

    染红——

    耿素棠突然挣扎着站了起来,她觉得眼前一黑,脚下几乎站不稳了,又一阵热汗冒上了她的头顶,胃里翻腾很厉害,想吐,她赶忙撑住了一根树干子。

    …灰色的房,灰色的窗,窗外下着灰檬漾的冷雨,小弟苍白的嘴角上有血丝,白色的被罩上染着红红的一大片…

    …一双疲倦的眼睛半睁着,柔,柔,柔得好忧伤…

    耿素棠觉得嘴巴里咸咸的,不晓得什么时候渗进了许多泪水。

    ——唉,那双眼睛怎么会那样忧伤呢?

    她忽然想道,她自己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也死去算了?她记得她曾经有过那个想法的,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,不仅没有去死,而且还嫁了人,生下三个跳蹦蹦哭喳喳的小东西来,她纳闷得很,心里有点歉然,有点懊恼,真是煞风景透了!自从她进了那间鸡窝一般的小房间之后,就真的变成一个赖抱母鸡了,整天带着一群小家伙穷混穷磨,好像没有别的事可做,就专会洗屎布似的。她忽然奇怪起来,这五六年来在那臭鸡窝里到底是怎么混过去的,那一房的尿臊屎臭,一年四季墙壁上发着绿阴阴的湿霉,有时半夜里,破裂的天花板忽然会滚下一个老鼠来,掉在人身上软趴趴的。

    ——那种地方再也住不得了!

    她差不多想大声喊了起来,踉踉跄跄的跑到石子路上去。

    ——不,不能回去,走,随便到哪儿,愈远愈好。

    喀轧、喀轧,碎石子路上一直响着急切紊乱的脚步声,由近而远,沉寂下去。

    四

    硬,冷,笔直,一根根铁索由吊桥的这一头一直排下去,桥头的这几根又粗又大,悬空吊着有几丈高,愈下去,变得愈细,到最后那些,只剩下一撮黑影;桥身也是这样,慢慢窄,慢慢细,延到桥尾合成了一点,有一盏吊灯挂在那里,发着豆大的黄光。

    耿素棠走上碧潭这座吊桥时,桥上一个人也没有了。空空的,一眼望去;两边尽是密密麻麻的铁索网,上面是一片压得低低的天空,又黑又重,好像进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捕兽笼一般,到处都竖着一条条铁索影子。

    酒性发得厉害,她走在桥上,竟觉得整条桥都在晃荡着。脑袋昏薰薰,如同坐升降机一样,心里一上一下,有时忽而内里一空,整个心都给掏走了似的,她扶着铁栏杆,走几步就得歇一歇,走到桥中央时,胃里又想翻起来了,她连忙伏在栏杆上,停了下来,桥底下是一片深黑,深得叫人难得揣度,什么东西部看不见,远远的地方有水在急流着,像在前面,又像在背后,哗啦哗啦,不晓得是从什么方向发出来的水声,山腰那边有一盏昏红的小灯,她恍惚记得那儿有个煤矿,白天有些沾得满面黑煤的矿工出入着,晚上只剩了这么一盏孤灯吊在黑暗里,晃着。闪着,在发红光。

    到底夜深了,四周寂沉沉的,一阵阵山气袭过来,带着一些寒涩的木叶味,把晚上的闷热荡薄了许多。

    哗啦哗啦,流水单调的响着。

    远远那边还闪着台北市的灯光。

    …白影子,黑影子,交叉着,一隐一现,一隐一现…

    晚风料峭而幽回,

    静静吹过莱茵,

    夕阳的光辉染红,

    染红了山顶——

    远远的,轻微微的,仿仿佛佛她耳边总好像响着那首歌。

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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