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夜_第六章 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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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第六章 (第6/6页)

,刚才我一定打他了。”

    杜学诗拎起眼睛鼓着腮儿说。他就是生气时候那股劲儿叫人看着发笑。范博文立刻又来了一句俏皮话:

    “对了!打他!你就顶合式打那曾野马。为的你虽然是‘铁掌’,幸而他也是天字第一号的厚脸!”

    “可是杜少爷,曾家的老二就是顶讨人厌。贼忒忒的一双眼睛。——嗳,到底不晓得镇上怎样了!”

    四小姐好像深恐范博文和杜学诗会吵架起来,心里一急,就居然摆脱了腼腆的拘束,想出这样的话在中间岔开。于是谈话就暂时转到了双桥镇了。杜新箨照例不多开口,只是冷眼微笑,却也对于范博文的几次警语点头赞许。在某一点上,这两个人原是合得来的。杜学诗不满意他的侄儿,正和不满意范博文一样,他叫道:

    “不许你再开口了,博文!议论庞杂就是中国之大患,只有把中国放在强有力的铁掌中,不许空谈,才有办法。什么匪祸,都是带兵的人玩忽,说不定还有‘养寇自重’的心理——”

    “然而人人都得吃饭,那也是没有办法的。匪祸的普遍,原因就不简单。”

    吴芝生赶快又来驳他。他的始终坚持的意见是生产品分配的问题不解决,中国或世界总不免于乱。

    “对了,人人都得吃饭。——唉,都是金钱的罪恶。因为了金钱,双桥镇就闹匪祸了;因为了金钱,资本家在田园里造起工厂来,黑烟蔽天,损坏了美丽的大自然;更因为了金钱,农民离开了可爱的乡村,拥挤到都市里来住龌龊的鸽子笼,把做人的性灵汩没!”

    范博文又发挥他的“诗人”的景慕自然。他一面说,一面望了四小姐一眼。四小姐不很懂得范博文这些话的意义,但又在范博文脸上闪着的那种忧悒感伤的色彩,就叫四小姐感得更深的趣味,她从心里笑出来。

    杜学诗噘起了嘴,正想不许范博文再开口,忽然有一个人闯进来,却是林佩珊,手里拿着化妆皮包,像是刚从外边回来。她的第一句话是:

    “你们看见大客厅里有一匹野马不是?还有一尊土地菩萨。我疑心是走错了路了!”

    大家都哄然笑起来。林佩珊扭着腰旋一个半圆圈,看见了这里有范博文,也有杜学诗,她的活泼忽然消失;她咬着嘴唇微微一笑,就像一阵清风似的扫过大餐间,从后边的门出去了。

    她又跑上楼,直闯进她姊姊的房间。浅蓝色沙丁的第二层窗帏也已经拉上,房间里是黑魆魆的。林佩珊按墙上的电钮,一片光明就将斜躺在沙发上沉思的吴少奶奶惊觉。

    两姊妹对看了一下,没有说话。忽然林佩珊跳步向前,半跪在沙发榻前,挽住了吴少奶奶的粉颈,很急促地细声叫道:

    “阿姊,阿姊!他,他,今天对我说了!怎么办哪?”

    吴少奶奶不明白妹子的意思,转眼看定她的像是慌张又像是愁闷的面孔。

    “就是博文呀!——他说,他爱我!”

    “那么你到底爱不爱他?”

    “我么——我不知道!”

    吴少奶奶忍不住笑了。她把头摇一下,摇脱了林佩珊的一只手,正想说什么话,可是佩珊又加上了一句:

    “我觉得每一个人都可爱,又都不可爱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乱说!”

    “这话不对么?”

    “对也许对,但是不能够这么想。因为你总得结婚——总得挑定一个人——一个人,做你终身的伴侣。”

    林佩珊不作声了。她侧着头想了一想,就站起来懒洋洋地说:

    “老是和一个人在一处,多么单调!你看,你和姊夫!”

    吴少奶奶出惊地一跳,脸色也变了。两件东西从她身旁滚落到沙发前的地毯上:一本破烂的《少年维特之烦恼》和一朵枯萎的白玫瑰花。吴少奶奶的眼光跟着也就注在这两件东西上,痴痴地看着,暂时被林佩珊打断了的啮心的焦扰,此时是加倍顽强地在揉她,箍她。

    “你说姊夫不赞成博文不是?”

    林佩珊终于又问,但口气好像是谈论别人的事。

    吴少奶奶勉强抑住了心上翻滚着的烦闷,仰脸看她的妹子;过了一会儿,吴少奶奶方才回答:

    “因为他已经找得比博文更好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就是你说过的杜学诗么?”

    “你自己的意思呢?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吴少奶奶听得又是一个“不知道”又看见妹子的眼光闪闪有点异样,便以为妹子还是害羞,不由得笑了起来,轻声追问道:

    “对阿姊也不好说真话么?你说一个字就行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来,要是和小杜结婚,我一定心里还要想念别人——”

    在这里,林佩珊一顿,脸色稍稍有些兴奋。吴少奶奶听着这样的话,却又禁不住心跳。可是林佩珊忽而吃吃地笑着,转过身去似乎对自己说:

    “结婚的是这一个,心里想的又是别一个,——啊,啊,这多么讨厌的事呀!阿姊!阿姊!”

    林佩珊这样叫着,又跳过身来,把两手放在她姊姊的肩头,像一个小女孩子似的就将她自己的脸贴到她姊姊的脸上。吴少奶奶的脸热得像是火烧!林佩珊愕然退一步,看见她姊姊的脸色不但红中透青,而且亮晶晶的泪珠也挂在睫毛边了。林佩珊惊惶地看着,说不出半句话。渐渐地,吴少奶奶的脸色又转为可怕的苍白。她在泪光中看见站在面前的这位妹子分明就是她自己未嫁前的影子:一样的面貌身材,一样的天真活泼而带些空想,并且一样的正站在“矛盾生活”的陷坑的边上。难道两姊妹就连命运也要相同么?——吴少奶奶悲痛地这样想。她颤着声音迸出一句问话:

    “珊!你心里是想的谁呢?博文罢?”

    “也不是。我不知道!姊姊,我要哭!——我只想哭!”

    林佩珊突然抱住了吴少奶奶,急促地说,声音也有点发颤;可是她并没哭,只异样地叫了一声,忽然放开了手,笑了一声,便又纵纵跳跳跑出去了。

    吴少奶奶瞪眼看着房门上那一幅在晃荡的蓝色门帘,张大了嘴巴,似乎想喊,可是没有出声;两粒大泪珠终于夺眶而出,掉在她的手上。然后她又垂头看地毯上的那本破书和那朵枯萎了的玫瑰花,一阵难以抵挡的悲痛揉断了她的柔肠;

    她仆在沙发榻里,在迷惘的呻吟中,她失望地问自己道:“珊?珊能够代替我么?——不能么?她心里有什么人罢?嗳,我的痴心!——听说陇海线上炮火厉害,打死了也就完了!完了!——可是,可是,他不说就要回上海么?呵!我怕见他!呵,呵,饶恕了我罢,放开我罢!让我躲到什么地方去罢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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