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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.享受饥饿 (第3/3页)
。只是到了离开收容所五十年以后,他才向乃兄坦白,他在乃兄cao心不到时偶然啃过人家扔在地上的西瓜皮,当然,他补充说,啃瓜皮以前,在一条小河沟里进行了必要的卫生处理。 那一天我们吃圆了三个肚子以后,宛儿姨小声问我:“你知不知道,给爸爸写信要寄到哪里去呢?”我只知道一个宋家庄,别的都说不清楚。在宛儿姨面前一直是手足无措的锁哥终于有了表现的机会,他说:“这事儿用不着去邮局,包给我了!宋家庄离宝鸡只有一站路,不管是客车、货车,扒上车转眼就到。下车往北走,好找。我还认得他爸,戴着‘二饼’…”我向宛儿姨加了注解,他说的“二饼”是眼镜,宛儿姨大笑。锁哥看了看窗外的太阳,说:“半后晌一准送到,天擦黑就能窜回来。我给收容院跑腿儿送过信,我知道还得叫他爸给你写个收到条,错不了的!”宛儿姨喜出望外说:“多么聪明的孩子,谢谢你了!” 天擦黑,宛儿姨把我和弟弟送回收容院不久,杨锁就很神气地跑回来“叭”地弹了一个响指,说:“妥了,你爸跟你姨见上面了!”他看我露出难以置信的样子,又说:“你不信?我一下火车,正碰上你爸在站台上等车。你爸看了信,我就向他要收条。你爸说,不用了,我正要上车去宝鸡,叫我跟他一块坐车回来了。一下车,就去找你姨了。”他又怪声怪气地说:“你们那个窝里的蛐蛐儿咋看咋跟俺不一样?去时候,你姨还给我买了一张车票,我没进车站就把车票卖了。你姨还给了我买回程票的钱,可是回来时,你爸又花了冤枉钱,给我补了一张票。俺这个窝里的蛐蛐儿坐车从来不买票,rou头蛐蛐儿才买票!”他又拍着大裤兜说:“这样吧,我挣下你姨的两张车票钱就算咱俩的,也给你弟分一股,咱哥仨再吃日他娘一回烧饼夹牛rou!” 杨锁没有来得及兑现他的诺言。最让我揪心的,是盼了两天也不见父亲的到来,我开始怀疑杨锁送信的真实性,气咻咻地问他:“你到底把信送到哪儿了?是不是用它当手纸擦屁股了?”他轻蔑地用鼻子哼哼着“自从俺娘把我生下来,我压根儿没用过手纸,我用土坷垃。你爸要是不来看你,我赔你一个爸!”他忽地流下眼泪说:“俺爹俺娘都找不见了,谁赔我?”他用袖子擦着眼泪,不再理我。 我焦急地等待着父亲和宛儿姨的出现,收容院却发生了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。那天一大早,管理员就带领我们打扫卫生,宣布说,中午,有几位高级官员的夫人前来慰问,这一天要改为三餐。中午,我们及早蹲成了一个个像是用圆规画出来的圆圈。每个圆圈的中心,都放着一大盆热腾腾直冒热气的粉皮炖大rou。每个难童还增加了一个倒进了温开水的小瓷碗,发给一颗鱼肝油丸。管理员叮嘱说,要等到慰问者莅临饭场,听到一声哨响,先用瓷碗里的温开水送下鱼肝油丸,然后开饭。那天的馍馍也是用“洋面”做的,绝对找不到“面虫”而且像小山一样堆在一个大笸箩里。 幸运的“小塔米塔克儿”们都在等待哨音,我却把鱼肝油丸捏在拇指和食指中间揉搓着,映着太阳审视,发现它是半透明的,与我吃过的任何药丸都不相同。好奇心使我试图揭破弹性外壳内部的奥秘,却忘了必须听到哨音再用温开水送服的规定,又想起了由杨锁亲授的向嘴里高抛玉米花儿的绝活儿,一时兴起,就把鱼肝油丸高高抛起来,仰着脸把嘴巴凑上去,不偏不倚地把鱼肝油丸吞到了嘴里。我的的表演引起了孩子们的哄笑。恰在这时,哨音响了,慰问者飘然而至。我已经咬开了鱼肝油丸,难于忍受的腥味儿使我龇牙咧嘴,连连啐着唾沫,鱼肝油丸也被我啐了出来。我的表情一定十分可笑,孩子们想憋而憋不住的笑声,也“哽儿——呃,哽儿——呃”地十分滑稽。我的鲁莽彻底破坏了迎接慰问的庄严气氛。正当我摇头顿脚、连连啐着唾沫的时候,官员夫人们迳直走到了我的身边。我看到了绣花的旗袍、腥红的唇膏、在耳朵下边闪光的悬垂,还有一双双描了眼圈、眼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眨动着向我表示惊诧的眼睛。 “为什么吐掉了?”一位夫人问我。 我的回答是简洁的:“腥!” “啊!”官员夫人们发出轻柔的感叹,并告诉收容院院长,应当教会可怜的孩子们怎样服用这种不可咬碎的药丸,还要当场教会我怎样服用。 不是一颗、而是两颗鱼肝油丸,被送到一位官员夫人的手中。“张口!”她捏着鱼肝油丸送到我的嘴边。我发现她的手指白嫩而细长,指甲盖是豆蔻色的。“不要咬它,要这样…这样接着它…”她伸出舌头。我也伸出舌头。她把鱼肝油丸放在我的舌头上。我就用舌头托着鱼肝油丸,伸在嘴外边一动不动。“快把舌头缩回去呀!…好,很好,不要用牙齿咬它。”我极其小心地缩回舌头,等待着下一个指令。官员夫人把一个小瓷碗递到我的嘴边“喝水,”她向后仰了仰头“把它囫囵个儿地送下去。”我乖乖儿地接受了她的教导,成功地完成了全部程序。她笑了。她的笑十分动人,如为人间解除了一个迫在眉睫的苦难。“以后就这个样子…”她再度仰了仰脖子“这个样子送下去,懂吗?”我心怀感激地鞠了一躬,说:“谢谢!” 官员夫人们齐声发出惊叹:“啊,多么懂礼貌的孩子!” 不幸,我从此又成了收容院全体难童取笑的对象。时不时会有一个孩子跑过来,毫无来由而又毕恭毕敬地向我鞠躬,挤眉弄眼地说一声:“谢谢!”还有人从地上捏起一颗小石头,黢黑的手指捏成兰花指形,娇声娇气地对我说:“张嘴,囫囵个儿地…” 我忽然发现自己跟所有的难童都不是“一个窝里的蛐蛐儿”锁哥也狠狠扛了我一膀子,没好气地说:“你谢她个屁!她会天天喂你吃那啥鱼油?她要真心行善,咋不把她的金镏子抹给我?” 正当我的脑瓜儿就要崩裂、精神行将崩溃的时候,父亲和宛儿姨一起来到收容院,接走了我和弟弟。我错怪了杨锁,觉得对不起他。离开收容院时,我要向他道别,甚至想跟他探讨一下,请他暂时放弃回家卖红薯的美好向往,跟我一起去宋家庄一游的可能性,但我到处找也找不到他。我想,他也许扒火车去西安了。收容院已经发现了他用尿换取油饼的秘密,又撤了他的差事,让他远离了尿桶。他说,不要紧,他们饿不着我。西安有个飞机打靶场,飞机打靶时,从天上向地下掉弹环,一掉一大片。只要用柳条编的巴斗护着头,飞机打着靶,就能钻进去捡弹环,一个弹环能换一个烧饼。说不定,他是去西安捡烧过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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